2017年3月15日 星期三

幼獅文藝2017三月號採訪




巨大的虛無巨大的創造:走進黃以曦的《謎樣場景》

採訪:李時雍、徐禎苓
撰稿:徐禎苓



訪談是日,按Google地圖在羅斯福路、溫州街一帶周周轉轉,總算導航到一間有貓的咖啡廳。在轉角處,大片落地玻璃窗透出裡面的擺置。然而,終點不是那,目的地在這間咖啡廳的樓上。偏偏我沒見到那間咖啡廳的相關指標。只好亂憑直覺,蜿蜒屋旁小徑,又試探性拐入小徑岔出的支路,恰巧小型招牌出現目前。謎底揭曉,似乎沒有想像困難。

按下樓層,電梯戈登戈登往上。門開,人們已在喧譁,每張桌幾乎滿座。我像個徹底的他者,沒有預期的,就這麼闖進另一個世界。

坐定不久,menu還未細看,卻注意到一個嬌巧美麗的女子從旁閃現。我順過頭,那是咖啡廳暗角,燈光昏黃,而她已轉了九十度。秀白側臉,搭著一襲厚高領大衣,大衣下透出半截灰長裙,腳下再趿著黑鞋。雖僅輪廓,卻不住嘆美這間咖啡廳店員的高顏值。

四點左右,女子自暗角走來,大衣已褪,細聲介紹自己。才知道,她不是店員,她就是黃以曦。


Aporia

四年前,黃以曦出版第一部影評集《離席:為什麼看電影?》,被顏忠賢點評為「一本動用了最好的那種詩或小說語言寫就的影評創作,一種最接近最原始導演動機的高難度電影筆記,一種夢般的對電影史或電影百科的編目學,一種近乎動用羅蘭巴特或班雅明式啟示錄般的哲學語錄,當中充滿了溫柔又反動、安撫又衝突、放大又縮小的繁複修辭。」四年後,魂兮歸來,《離席》裡的關鍵詞、辯證與思索,成為創作《謎樣場景》的核心,譬如書封上的英文單詞Aporia,織接起兩本書的隱微關聯。

回顧創作起點。從二○○一年開始,黃以曦密集撰寫影評,相較於一般人將電影作為點綴式的消閒娛樂,她的日子幾乎被電影、影評、小說佔據,像迷離於《全面啟動》裡那一層又一層深深的夢境。兩三年之後,虛無感強烈襲來。「我無法感受到存在的實體感,所有東西好像飄浮在空中,對於現實、虛構的界線變得很迷惘。」她的語速頗快,那些年被毫不戀棧地瀏覽一遍。

她說,影評人煞有其事探討在現實中不曾發生的事、不曾存在的世界,看似洞見,但未必所有人都讀到同樣信息,為此,她反覆質疑自己是否誤讀電影裡不曾言說的隱喻。事實上,「影評是電影延伸,為讓讀者更了解電影,並不適合談隱喻。所以,這終究必須發展自己的書寫,將概念抽取出來,反而可以討論。」另一方面,受到影像帶來的啟發,「這讓我想到底還能怎麼賦予虛無意義?又或者虛無為什麼能一直在現實中帶給人們意義?」於是,她大量閱讀哲學書籍,著迷於虛實之間的流動與辯證,並試圖「在書寫中實踐人如何抓住Aporia的雙面性,既是巨大的虛無,又是巨大的創造者,在兩者之間取得平衡關係。」


虛實相生

有人將《謎樣場景》比附佩索亞《惶然錄》,但黃以曦認為《惶然錄》大抵仍符合小說的基本規則,開篇介紹人物出場,再勾勒他的生命歷程;但這本書卻反過來,人物並非先驗,而是藉由他的書寫與思考來確立自身存在。如此一來,主人公從最初形象模糊,到最後因自我書寫而變得清晰真實。

《謎樣場景》依序按空間、劇場、時間編排,對於敏感於各種風吹草動的主角人物來說,黃以曦形容「這三個像闖關的關卡」。第一部分書寫空間帶給人物的諸般驚擾,主要討論人和空間的關係。當人物漸漸漸適應空間後,進入第二個挑戰,即如何與人相處?黃以曦解釋:「自己是一個多細膩的人,就有辦法把別人想像得多細膩。」再者,第三階段的考驗,談得「其實是生存的學問」。這部分的時間包含雙重思索:一來指涉歲月流逝,面對消逝的人生,如何安身立命?二來究詰人的時間感。人若因痛苦而覺得度日如年,那種漫長的時間感受已脫離現實的分秒,如此,人有否屬於當下身處的宇宙?「倘使對時間有感覺的人,這些問題其實比與人相處更加困難,它會讓人覺得幾乎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活下去」。

她指出這本書的解謎關鍵在於跋文首段:「我看著一處。那裡永遠是個框格,裡頭有場景。我不屬於那個空間,亦不屬於那個時間。場景裡每元素完美嵌著,朝它的遠方流去。」這段描寫,被她稱為「高一個維度」的概念。舉個例子,人將螞蟻圈入火柴棒圍起的框框,困囿其中的螞蟻以為框框即是世界,因為它比人類低一個維度,並不曉得實況。返回創作,作者立於高處凝視筆下人物,當人物以為生活是由自己展開,世界看似毫無邊境,但其實他們正囿限於作者設置的框框。

「這本書理想的情況,對於生活一直很有實體感的讀者,能夠透過虛實辯證,開始感受生活有某種不確定性、虛構性;反過來,對生活感到虛無的人,則能感覺到有某種非常堅定的結構、不可動搖的部分。其實,這是同時並存的,所有感觸都是正反相生。」


影像的欺瞞

再談電影與文學的差異,黃以曦形容看電影很像搭電梯,「經過盒子真空時間,電梯打開,瞬間從這個世界跨到另一個世界。你無法準備或有過渡時間,因為整個世界、故事已經埋伏好、準備好在那等你。」又像搭手扶梯,「眼界慢慢開闊,等到某個高度,忽然可以看到全景了。」

這種眼睛一張開,人就置身故事之中,與讀文學截然不同。閱讀「像攀繩索,慢慢攀入某個感觸核心,運用自己的理解,否則情緒無法進來,但是電影是強迫性地要你去接受。」而文學視覺,正是她想要用文字挑戰的。

不過,黃以曦也論及影像存在的欺瞞性,「電影的欺瞞在於現成的感覺,和自己格格不入,以至於覺得自己多餘或缺陷」;但文字的欺瞞,讀者與寫作者有其差別。對於讀者,閱讀需要仰賴想像,一段文字可能閃現許多影像,而予人無所適從、飄盪之感。對於作者,「一旦書寫,文字會自己長出文字,逃出掌握,自己卻生成你不曾想像、甚至不願發生的東西,他自己長成自己的世界,我卻進不去。那對我來說像某種虛幻感、不安全感、被背叛的。」

她延伸指出筆下的人物,當這個人物隨著書寫,自己創造劇碼,自己編織場景,不斷推進的過程,這些文字程度上也背離他,讓他的形象、故事隨著文字腳步變成另一個人。

黃以曦的思考繁複多面,有時候我覺得她論電影、講文學的時候,談的其實也是哲學。


內心小劇場

「你們問得好難喔。我以為會是簡單的讀法。」訪談結束,錄音剛關,黃以曦像鬆下口氣,邊說邊笑瞇起一雙圓眼。

問了才曉得,簡單的讀法原來是把這本書看成內心小劇場,即便是瑣碎小事,也能被裡頭的人物腦補成大千世界。然而,大千世界萬物芸芸,隨便一拈,亦是另一個繁複的小宇宙。

畢竟,好的書寫能因人而給出深深淺淺的啟發與擴延。我想,《謎樣場景》就是這樣一本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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