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2017)是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繼在希臘的《非普通犯罪》(Kinetta,2005)、《非普通教慾》(Dogtooth,2009)、《非普通服務》(ALPS,2011),以及前進英語影壇的《單身動物園》(The Lobster,2015)後的第五部作品。
《聖鹿之死》中,尤格藍西莫與柯林法洛再度合作,找來妮可基嫚參與演出,還有剛在克里斯多夫諾蘭《敦克爾克》(Dunkirk,2017)中飾演渴望報效國家的男孩貝瑞科曼。故事敘述外科醫生因醫療疏失,害男孩失去了父親,醫生一度想彌補地替代男孩的父親,陪伴他、買禮物給他,甚至帶他認識家人,男孩越來越想親近他,當醫生轉為保持距離,男孩似是施下咒語,要醫生的兩個孩子與妻子其中一人,將從雙腳癱瘓、不再進食、眼睛流血,然後死亡。而事情還真這麼發生了,為了至少救其中兩人,必定得犧牲一人,這要怎麼抉擇呢?
《聖鹿之死》稱靈感來自希臘神話中,希臘國王阿伽門農
(Agamemnon)誇口自己的射箭技藝舉世無雙,因此得罪了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Artemis)。女神放出逆風,讓希臘聯軍打不成特洛伊之戰,唯一的方式是得拿女兒獻祭。一邊是大批軍隊與人民,一邊是女兒,阿伽門農因為自己的驕傲不得不付出代價。而片名中的「聖鹿」,則回應了希臘神話中願意自我犧牲的阿伽門農的女兒所幻化的化身。
尤格藍西莫與長期合作的編劇艾希米斯菲利浦(Efthymis Filippou)、製片雅典娜特桑嘉莉(Athina Rachel Tsangari)再度聯手,藍西莫的作品有貫穿性的強烈作者風格,除了劇本均具有令人耳目一新的高度原創性、迴盪其中的對於中產價值的質疑、嘲諷或挑釁,電影美學更有形式即內容的綿密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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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感,是理解藍西莫作品的關鍵詞,那既是電影中角色舉手投足的矯作與疏離,也是人物所在的小世界之於整個大世界間格格不入、只能行禮如儀的僵硬感。
如同尤格藍西莫之前作品,《聖鹿之死》首先舉出了一個乾淨、穩定、完美無瑕的系統,即是外科醫生的家庭,在這個家庭與他們的生活裡,有一套原本該永恆運作的秩序,所有人事物各就其位,父親史蒂芬則是系統主理人,外科醫生這個講究精準、精確的職業,也相稱地呼應了該位置。也如同藍西莫一貫類似帕索里尼《定理》(Theorem,1968)的處理,這個完美系統將因外人的到來,被喚醒或侵略,因而被破解、陷入崩潰,那個荒謬又艱難的困局,將彰顯出原本的完美有著如何的本質性缺陷。
但這過程並非「系統建立-系統崩潰」的虛無,而是「系統建立-新系統取代」。在《聖鹿之死》,馬汀的入侵,破解了原本史蒂芬的主導,藉由施放詛咒,馬汀讓這個家庭被困在新的框架中。馬汀成為新的主理人,進駐的甚至是高一層級的位置。尤格藍西莫電影不斷在樹立某個「最高」的階級位置,以《非普通服務》原片名「ALPS」來看是最清楚的,當組織首腦挑選了「白朗峰」作為自己代號,其中成員只能挑選其他較低的山峰。
史蒂芬作為父親,他對於家人的要求其實並非極權式的,但那份嚴謹、嚴厲,已滲透進家人的自覺之中,每個人無論心底情願與否,都會自然遵循著史蒂芬所勾勒的藍圖。這一點可見於比如當後來家庭陷入危機時,年幼的兒子主動收回自己的小叛逆,自行剪短頭髮,像是將「合乎父親設定」與「安全、穩定」劃上等號,天真地期望由此恢復穩定。而在《非普通教慾》、《非普通服務》、《單身動物園》中,看來怎樣都怪異的設定,但人物卻都接受主理人立下的前提,就算有不適或情緒,但打從心底甘心接受,必須要等到外力介入,那個處在臨界點的內部狀態才能正式坍塌。
(藍西莫電影從沒提出人物非接受不可那些乖謬指令的理由,從某個意義上,這些人在處境到來前並不思考、處境籠罩後亦無作為,由此來說,則他們並非是純然的承受者、被害者,而是催生整個系統的共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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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汀的到來讓史蒂芬全家來到新一事態,這和原來史蒂芬的主導,兩個情境是相通的。前段提到史蒂芬並非由高壓暴君式作法,就讓全家處在幾乎死寂的封閉中;馬汀的咒語之於兩個孩子的先後癱瘓,究竟有沒有、或是如何的因果關係,這一點到電影結束都未有證明,史蒂芬亦是一直不願意肯認這種巫術般關係,但馬汀確實只以一落話語,就將這個家庭推入新一幢幽閉之中。
兩個孩子相繼癱瘓確實是個重大事件,但由於家裡經濟優渥、孩子們意識清明且未確診為任何已知疾病,這個家庭不至於要這樣陷入絕望,可這家人很快就自我放棄、或說是被催眠式地全盤接受了降臨的單一設定,處進由驚駭所造成的幽閉。
一旦系統沒有開口,裡頭的行為就會處近進強烈的儀式性,像是不得不完成整套過程,直到該封閉處境被終結。尤格藍西莫的電影固然有原創、酷異的故事,氣氛塑造和表演也都優秀,但觀影過程總令人疲勞,因為那裡頭看似推進的行為,只要臨界崩潰的時機未到,一切的做,都注定是無效的、都沒有要也不會改變什麼,它們只是一套儀式的一部份,既被啟動,就得全本搬演,一遍又一遍。尤格藍西莫電影的冷與靜,不只是情節與角色本身,還在於,他們的世界被裡頭的主理人、被外頭的創作者,鎖在一幢重複操演的迴圈。
而重演,則是理解尤格藍西莫的另個關鍵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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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鹿之死》宣稱改編希臘神話,像是單純一命換一命的報復故事,然而尤格藍西莫電影中的重複、平行,從沒有要此彼相抵銷,這些每一樁日常場景都像舞台戲碼的操持,是一場與下一場的重演,整幢更大的生命、含括其中一切故事的宇宙,成為最外圍的舞台。《聖鹿之死》中,史蒂芬因喝酒失手,讓馬汀的父親死在手術台上,一個生命的消失牽動了其身後的世界,漣漪不止,糾纏著無從理清,兒子馬汀要的,並非殺害史蒂芬的孩子或妻子、看到史蒂芬的悲痛,達成復仇結果,而是事情的重演。
馬汀最初期望的重演,可以只是:他重獲一個父親,既是陪伴他、買禮物給他的人,可以加入他與媽媽一同共享天倫,甚至,還要填入媽媽枕邊的空缺,也就是說馬汀原本要的只是讓一度破口的家庭若無其事地重新密合。但當身兼另一個系統主理人的史蒂芬不願意配合,刻意疏離日益積極的馬汀,馬汀轉而要求另一齣重演,即是讓史蒂芬的家庭承受同樣的失去。
上次馬汀是被父親驟然去世所牽動的角色,這次他將主導、凝視這個家庭如何為家人去世而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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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理解《聖鹿之死》中的馬汀,比起復仇情緒,馬汀追求重演、渴望參與、主導秩序的渴望,才是更冰冷、複雜的,而尤格藍西莫的所有作品中的情節軸線亦俱推動由此心理驅力。從最早期的《非普通犯罪》,故事描述便衣警察、飯店女服務生和業餘攝影師,他們出於某種不明的動機,將當地的謀殺案以拍電影方式不斷進行表演與拍攝,表面上像是改編現實中的連續殺人案,實則取一個材料為依據,由此持續重演,在以表演/拍攝為名的過程中,著魔地研究謀殺案的一切細節,三個疏離、陌生的人也在搬演間來到一個新的關係。
《非普通犯罪》雖略嫌生澀,故事也最貧乏,卻反而更能看出尤格藍西莫何以執著「重演」。除去尤格藍西莫對希臘社會、中產階級的觀察與針貶,作為一名創作者,重演所意味的「重複卻又差異」,對於尤格藍西莫而言,既是要釐清事物,更為了認識事物,甚至達成一種終極的擁有,而這一點扣回了對於前面所談的關於主導與儀式的熱中。
關於重演,重要的除了重複,更在於差異。重複會造成封閉性,但唯有差異才能持續揭發、挖掘、累積新的細節。《非普通教慾》中有個家庭,父親將一對兒女禁閉在偏僻的別墅裡,他們不只從未曾踏出家門,甚至不能從電視、廣播接觸外界訊息,父親並編纂一套知識,從頭扭曲他們對世界的想法、與現實的關係。這個設定乍看很像《熊幸福騙局》(Brigsby Bear,2017),該片中一對夫妻偷走了一名嬰兒,為了不要失去他,不僅將他關在家中,甚至捏造說已經是世界末日,人類幾乎全部滅絕、外面空氣有毒,並製作教材充當電視內容,由此塑造孩子成長過程對世界的認識,而論者也多將《非普通教慾》化約為父權無限上綱的扭曲,重新塑造一個平行世界只為了進行操控。然而,主導者的操控固然是尤格藍西莫所關心的,但在重演過程中所逐步展現出的景觀,甚至才更決定了藍西莫作品的「樣子」。
《非普通服務》更徹底地有了各種「演」,故事裡有一個秘密組織「ALPS」,每個成員都有各自職業,利用下班後的時間接案,他們接受親人去世的家庭的委託,扮演死者,來緩解或寬慰無法放下的家屬。有這樣強烈的故事設定,作者多半會以整件事的溫情、人性面或「人的可取代性」的荒謬來敘寫,但尤格藍西莫的處理方式是,他事實上一直都沒有明白敘述這個組織的運作方式,觀眾會先看到女主角不斷變身成各種角色、進入互無關連的脈絡,後來才會發現其實她在扮演死者。尤格藍西莫更感興趣的,比起「演」背後的動機,更是那個演著、演著就展開的過程中,人自己會不斷發現、創造新的自我。電影中,女主角仍有自己原本的人生,比起角色扮演,前者似乎該是更真實的,但我們會看到,隨著她的嫻熟入戲,那些角色的時刻,反而有更鮮活的人性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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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單身動物園》,除了前面「嚴禁單身」療養院vs.後來的「嚴禁交往」療養院可看為一組對倒的重演來討論,這部片尤其凸顯了在「演」這個題目上另一個關於「凝視vs.被凝視」的面向。「嚴禁單身」療養院會在集會上由工作人員示範單身的可怖、非單身的美好,嘉許成功交往的房客,並要求他們表現出幸福作為大家的模範,以及專屬工作人員進行客製化治療(引起性慾,卻又中途遺棄,催促其脫離單身,可看為一種邀請參與式表演)。這種「台上vs.台下」的關係,在《非普通服務》的接案亦是明顯的,而在《聖鹿之死》中,即是兩個孩子癱瘓,史蒂芬夫妻「看著」馬汀像魔術師一樣還能變出怎樣的下一步。
這份隔過一層的凝視關係,很切要地賦予尤格藍西莫電影的冷漠氣息,台上與台下有著深刻的相通(否則凝視就無法成立),但兩者實際上又已經被切割成各自獨立的世界,台下的人無法真正介入、改變台上的一切,甚至也不被允許逃離。
尤格藍西莫電影中的儀式與重演性格,找出了所有故事的另一種敘述、展開與呈現方式,藍西莫的自成一格且帶有奇幻意味的作品,廣被以為是寓意深長的寓言體例,但在找尋對應的社會或時代議題之外,它們作為作者特定的美學呈現,更可用以觀察思考人可以藉由哪些不同的方式,前往、進入世界,獲得全新的瞭解,以及另一方面,自己是否也在未有警覺的情況下,被以如此之進路,被逐步地吸收、吞噬進某個我們未曾留意甚至想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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