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2017《幼獅文藝》哲學家專題)
「沒有人希望這麼費力:成為一個個體;這需要費盡心力。但到處都有供應假性替代品:成為少數。且讓我們聚在一起,成為一個群體,我們可能就有辦法面對了-----這當中蘊藏了人類最深層的墮落。」
---《齊克果日記》
大約是在開始想怎麼樣都得寫出自己在想的事情、儘管當時與從當時可見的未來仍未有「那個東西」的模樣時,我隱約感覺、又決絕咬定,「irony」會和那個我追尋的什麼有關。然後我啟動一趟上天下地尋覓能真正挖掘這個字的本質及其後面邏輯或哲學系統的旅程。
那是網路未通達的時代,那是我完全缺乏相關知識配備與人脈、且和現在一樣任何事情如不能每一吋土壤都親自踏滿、走出,就無法在一個國度落地、真正生根那樣漂浮又沈重的狀態。好一段時間,我且堅持用irony來自的希臘古字eironeia,只為了隨時保持警覺,由這個字模樣提示的原始內涵很可能從哪裡閃現。我不能有任何一點錯過。
Irony,似乎並不罕見,但關於它的追究卻出乎意料的少或很淺。有時僅僅為了它在某個章節裡出現,我就栽入地耙梳其前因後果與旁支,花了太多時間。因為這樣,我無法忘懷遇到「The
Concept of Irony」這本書的當刻。這麼滿的書名,裡面一定有滿滿的irony吧?
那天,為了某本書,去了幽閉的台大總圖密集書庫。用力轉動轉掣,無數的書被壓縮成像是拒絕被啟開的微型宇宙。真空、科幻、不友善的氣氛。我突然感到焦躁,不想再走得更裡面去取原本想讀的書。正要將該個世界重新濃縮關閉時,瞥見一本叫「The
Concept of Irony」的書。那是齊克果的作品。
景仰蘇格拉底、推崇其表述方式的齊克果,寫的irony就跟他寫的蘇格拉底一樣多。只是那並不是我自以為在找的那一種。所以,關於我的irony,故事先只到這裡。但這是我和齊克果的故事的起點。
像斷然跳進浮動著可疑又熟悉氣味的黑夜,我立刻開始讀那本書,讀齊克果其他的書,侵略性地奔向這個在之前全然陌生的哲學家。
齊克果不是我最心儀的那種類型的哲學家。我喜歡康德、黑格爾、亞當史密斯、羅素那樣清澈堅定、充滿科學的明白;如果不是這樣,得是尼采、傅柯的詩與謎樣。齊克果很像刻板印象中的哲學家,思索細密糾結,放任著繁衍,卻少了那麼點美學的優雅節制。初讀齊克果的書寫,有深刻與撞擊,但許多時候,卻也覺得囉唆瑣碎;為他鄭重又鄭重之於信念的對待有尊敬,卻又偷偷感到太老派。
然而,儘管以為從沒把齊克果正式放進我的閱讀系譜,那些輕輕或沈沈讀過的他的作品,卻從初相遇,就令我牽掛。牽掛的,或者有一點點是他的哲學,但更多是他呈現那個心靈的方式。
齊克果是個憂鬱的人,是那種毫不掩飾、不羞赧地讓生存之重,滲透到每一張字句的人。教科書上會很精簡地說明齊克果如何建構了某種關於「自我」的哲學,由此討論人與生命、生活、思考、表達的各種關係。但要真正體會什麼是齊克果筆下的「自我」,得親自走進去。
是名氣那麼大的哲學家啊,但齊克果的書,其實毫無架子。那是一個個張牙舞爪、各種模樣心靈漣漪的森林,就連最漂亮的辯證,都是高溫的。
作為「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
齊克果以寫作帶出一種很強烈的「生命正在累積」的感覺,這正是讓我最不自在,卻又忍不住被牽引的地方。
我想,我們都同時處在三種迥異的「活著」裡頭:第一種關於創造,把自己活成一台發動虛構的機器;虛構,非關真假,而是要打造一個、再一個足以與眼下現實平行的場景與故事。在這裡,我們會變得清明、輕盈,不再有物理的身體的重。第二種,是詩,最混濁的情緒或觸感都被提煉成無盡折射的露水或迷宮。
第三種是我們熟悉的那些,一天與再一天,一年然後又一年,四季不是環形的,而是慢慢的厭倦與麻木。每個日子,被刻在生命上頭,越來越龐雜。「我」在裡頭質變、形變,由此射出也一點一滴遞移的他所處在的世界的模樣。
我盡可能,只用第一種與第二種方式感覺活著。因為這樣,齊克果的書寫,那個不加裁減、沒有隱匿地保留整張生命圖景,於我,太混亂、太壓迫了。
齊克果的書寫裡,沒有前與後景,每個項目都值得被思考,由此累積出存在的厚度。每個點,爭取著自己的縱深,終於,不再有客觀的真理,一切得「對我為真」。
夢想著打造一個數學般低限、安靜的宇宙的同時,我還過著日子、不得不過著日子。生活裡,各種雜亂與難堪,它們不是某種雜訊或背景,它們之所以雜亂、之所以難堪,都因為降臨給我、通過且烙印給我,由此獲得為我所具結的意義。自我和生活,不是二元的,它們甚至沒有所謂的「中間」,所有的事物與感觸,糾纏著,織出一個世界,那是「自我」無法且不可能退出的世界。
許多時候,那些心動、痛苦、不健康的時候,我感覺那幾乎就是唯一的世界。而我夢想的清澈太空,只是一幢蜃影。
那些日子,齊克果的作品,與其說是在某些時刻錨定我,提醒了我存在的量體,不如說,齊克果以他仍然尖銳、充滿思辨的書寫,說服著:自我的笨重,不僅是合法的,且是探測世界的依據。
日子慢慢遠了。我也找到自己的路,建立起一套體系、一套思想實驗,讓混濁的、雜沓的也被含括進來。不再分裂。
齊克果終究未說服我他對這個世界、這個活著的設題與解法。但我對他卻有鄉愁的依戀。無論齊克果的作品浮現、成立於如何的時空脈絡,他創造了某種超越一時一地、理直氣壯又魅惑人的憂鬱。無論他賦予這份憂鬱怎樣的哲學上的詮釋和延展,對我來說,它們是純粹的美,有肉體和歲月的溫度與重量。
書冊裡,齊克果的真摯與受傷,迴盪不去,無論這位作家宣稱他最在意的其實是什麼。我將我走過的路、流過的淚、那些只屬於那段日子的「自我」與「存在」,封存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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