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2017《釀電影》)
《我的人生由黑芬執導》是執導有《落日車神》的丹麥導演尼可拉溫丁黑芬的妻子莉芙寇菲珊(Liv Corfixen)在《罪無可赦》於曼谷拍攝期間跟拍的一部紀錄片。紀錄片有少部分是側拍電影的前置作業和拍攝現場,但主要是以「老婆視角」來看創作者的日常。
從「我的人生由黑芬執導」這麼強烈的片名其實就可預見導演莉芙寇菲珊對於自己的人生,以及整個家庭生活,不得不一切以丈夫的事業為最優先,所感到的無奈或困惑。
在紀錄片一開始,是在坎城影展,智利導演亞歷卓尤杜洛斯基替黑芬算塔羅牌,掌鏡的寇菲珊在鏡頭外和尤杜洛斯基對話起來。黑芬正在問事業,尤杜洛斯基半開玩笑地問貓貓,黑芬想要的是否和她想要的一樣,寇菲珊說,當然不,他想要事業,可我要的是一個很顧家的男人(family
man)。紀錄片由此展開序幕。
為了《罪無可赦》的拍攝,劇組與黑芬夫妻及兩個孩子在曼谷住了半年,從電影正式開拍前的準備工作起,黑芬一直處於極不穩定、焦躁的情緒,因為《落日車神》在票房與評論上的巨大成功,為他這部接下來的作品,帶來了從未發生給他的、來自於主流觀眾的期待。《我的人生由黑芬執導》捕捉了創作者與另一半之間的互動,說是互動,但其實許多時候是創作者的拒絕溝通、拒絕互動。
《我的人生由黑芬執導》有兩個特別的處境,第一是黑芬的個性,那其中有他自己的獨特性格,即是孩子氣、情緒化的部分,以及藝術家身上常見的性格,即是一專注在特定事物上,對所有事就顯得不耐煩或冷漠,另一是前作《落日車神》出乎意料的成功,讓作者陷入已超乎他能掌握的高壓狀態,
片中,尼可拉溫丁黑芬常說,我必須或不能怎麼做,因為現在大家都會說我是「那個《落日車神》的導演」了,寇菲珊試著安撫他,可是之前大家也說你是「那個《藥頭》(Pusher)系列的導演」呀,無限迴圈似地,黑芬會再回以「那不一樣!」。
許多年來,尼可拉溫丁黑芬是擁有一群小眾死忠影迷、個人風格強烈的作者型導演,他的《藥頭》系列,生猛、激烈、玩得恣意,儼然是影迷小圈圈私密共享的愛好作品,而就算拍得表面上氣勢恢弘的比如《血染天堂路》(Valhalla
Rising,由麥茲米開森演一名啞巴奴隸),也是貫穿全片的演員獨腳戲加上未有台詞,電影近乎任性、充滿個性。而色盲的缺陷,讓作為很依靠視覺的電影人的黑芬,竟只能看見中間色,因此電影裡總出現極銳利的對比色調,帶來視覺刺激的同時,也給出精神的壓迫,這一切都又回應著他喜歡探索個人內心黑洞以及現實黑暗與神秘面等創作喜好。
《落日車神》其實還是延續著尼可拉溫丁黑芬一直以來的風格,只是故事較為明朗流暢,被許多觀眾當作一般的犯罪類型電影,順利地消化,且愛上了主角雷恩葛斯林。《罪無可赦》仍由葛斯林主演,但怎麼看、怎麼想,黑芬都無法想像《罪無可赦》還能像《落日車神》那樣迎合大眾口味。
無論是否特別鍾愛尼可拉溫丁黑芬,《我的人生由黑芬執導》都是令人感觸良多的一部紀錄片。不僅僅是透過導演妻子莉芙寇菲珊的鏡頭,看到創作者迷失在原本不該發生的煩惱,更也是在看到這部紀錄片的時候,我已經見證到不僅作為坎城競賽片的《罪無可赦》除了影展期間一路負評,且院線票房表現悽慘,再接下來的《霓虹惡魔》也再度陷入了評論票房雙雙失利的局面。比對著紀錄片中,那個還不知道「未來」會怎麼展開的導演,我感覺這或許是所有創作者必然經歷、必須修練的某種人生處境。
到底,《落日車神》的成功,對導演而言,是「好」的嗎?那會否是一個不屬於他、純粹偶然、本質上並不合理,的意外事件呢?而創作者應該比他人更認識自己、更瞭解自己,由此能夠在獲得終究非屬於他的讚譽與期待時,能做出正確的辨認,而不是被影響地動搖了初衷?
又或者,所有發生的事,無論好或不好,總是「對」的?就算創作者一度因為陌生的期待而陷入精神上的痛苦,也迷惑著想再次那樣廣受喜愛,但一個更為「完整」、深沈的藝術家,終究無法做出不像他的作品;而就算結果真的「失敗」,他仍在他的路上,或說,事實上,這些失敗,加倍確認了他無法離開如此一條獨屬於他的道路?
以及,創作者的日常,所有的困難,原來就在於它們仍是那麼平凡,可是又必須不凡,或者反過來,那些瑣碎操持必須醞釀出不凡,可仍不得不被困在平凡之中。作為妻子的莉芙寇菲珊,儘管在相處多年後、似乎早該習慣這樣的模式,於紀錄片中仍然會不斷追問著於創作者來說根本不可能回答的問題,「所以你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工作這樣算是順利嗎?」、「你為什麼所有心都在你的創作上?」……,並在問題無法獲得夠誠懇、具有一致性答案時,湧上了情緒。而與其說這是婚姻的某個面向,或不如說,在創作者的日常裡,這些事都獲得了更高的本質性難度。
電影中有一場戲,黑芬在對雷恩葛斯林說明角色與電影核心,他比喻著說,「暴力就像性,都關於經營(build up)」,葛斯林頑皮地轉過頭對執攝影機在紀錄的寇菲珊擠眉弄眼。黑芬講幾次,葛斯林就要轉頭幾次做出「妳了的!」的戲謔表情。
事實上,這句給演員的指導正是尼可拉溫丁黑芬的作品核心,它們都有一種殘酷、耐心、耽迷式的研磨感,人以做著什麼,來取得時間的堆疊,讓張力、渴望、慾望,build
up地成為一座黑塔,在某個時間點,瘋狂淋漓地爆發。
然而,與一群等著被愛的人共組的生活,如何容納這個東西?像家庭錄影帶的《我的人生由黑芬執導》藏著親密愛人終究無法理解,可影迷與創作者都能懂,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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